2013-11-04

獻給昨晚的月色,迎向未來的朝日之詩:Cat Power《Sun》


「假如你是個藝術工作者,你必須得瞭解憤怒,但不受其所限。為了要能創造,你必須有能量;你必須心思澄明。你得要有本事捕捉創意。」——大衛林區(David Lynch)

2006年尾,在倫敦音樂聖地Camden的Roundhouse,我第一次站在Cat Power的前面聽她演唱,同一個場地,Pink Floyd在1966年與Soft Machine在此開啟了Camden第一場搖滾演唱會,隨之在後的還有 Jimi Hendrix、The Doors、Marc Bolan、The Move、Cream、Hawkwind等演出,而2006年那一晚的貓女,彷彿是沾染了瀰漫在空氣裡的傳奇激素,造就了我此生第一次(也是目前唯一一次)情不自禁對著台上(用中文)忘情吶喊:「我愛妳!我愛妳!」那一天,她隨著音樂跳舞、輕快地擺動身子,還不時模仿英國腔跟倫敦的樂迷打招呼逗得台下哈哈大笑,樸實的唱腔襯著一股魔幻的吸引力,加上《The Greatest》一首首直觸人心的歌詞,所有人都深陷在她的魅力裡。事隔多年我才知道,那時候的貓女,精神狀況正處於人生最低潮時期,屢屢擁有自殺的念頭,藥物與酒精是她最好的朋友。那晚我妄自附加的傳奇因子,或許是她舔舐傷口所濺出的血,迷情是因為太痛,太濃烈是因為黑暗。 

(06年錄於Roundhouse)
2012,隔了整整六年,她終於有了全新創作專輯《Sun》。不同於上一張專輯的共同創作,這次Cat Power作曲、寫詞、製作一手包辦,結合著Memphis靈魂與Delta藍調樂風,整張專輯的樂器除了〈Ruin〉都由本人彈奏,完全掌握著從頭到尾的一致性,手作程度宛如第一張專輯的新鮮感。未發創作的這六年,貓女經歷了人生另一場戀愛,從嘗試為人母到離開所愛的人,到反覆聆聽Bob Dylan的《Blood On The Tracks》療傷到再度受到音樂本身的啟發,到剪去了長髮,回到了男孩般的率性與簡約,《Sun》像是經歷了人生的驚喜與憂傷後透出的隔日曙光,身為樂迷可說是立即感受到,這是Cat Power另一篇章的開始。宛如電影導演大衛林區闡述藝術家與苦難之間的荒謬,她似已跳脫了人生的衝突與矛盾而獲得更多的能量,未曾有過一張如此契合她個性和想法的專輯,完全映射出她的幽默、憤怒、對人的同情、對音樂的態度、技術的純熟、乃至心靈層面的深省,在在出人意表卻撫慰人心。 

先從第一首〈Cherokee〉說起吧,這首極為動聽又富有Cat Power典型識別度的歌曲,詭異低迴的吉他搭配挑逗的副歌,有著「埋葬我、娶了我,將我埋入地底,讓我與天空結親」這種非生即死的意象,緊隨著「風、月亮、土地、蒼穹,所有的事情都會死去,然後再死一次」透露著與大地共存的泰然,溫柔地看待為情所困的人世,替整張專輯開啟了毫不俗膩的開闊視野。

個人非常欣賞也異常有趣的作品〈Ruin〉,貓女以低喃輕快的唱腔細數著一大串曾經造訪的國家與城市,最後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,聽見人們冷漠地抱怨每日的生活、無視世上不得溫飽的角落,她坐在一片廢墟裡,幻想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,還是整個世界就是一座廢墟?無限重複跳躍的鋼琴和弦音帶出拉丁的搖擺節奏,有著迷濛搖晃的冷眼趣味,令人心喜的是「台灣」也出現在歌詞裡,成為她創作思路裡駐足的一個小亮點。


接近專輯尾聲八分鐘長的史詩〈Nothing But Time〉則請到Iggy Pop助陣,整首歌像是她對年輕自己的喊話,「你擁有最多的是時間,而時間卻沒有你的任何把柄。你以為在矇混度日,但世界才剛開始,要成為英雄或是無名小卒,都是你的決定。」Iggy Pop中途和貓女呼應的片段更是一絕,兩位都帶著深沈磁性卻不同的聲線,宛如年輕純真與年長智慧的相互輝映,極其鼓動人心。


專輯結尾的〈Peace and Love〉則像是戰歌一樣,以Nina Simone的歌詞「愛與和平是出了名的世代」做開端,然後說自己「雖然相信愛與和平,但來到這兒就是要贏,因為每人都有幾筆爛帳要付。」與其說是憤怒反而是一股傲氣,這與先前我們所認識貓女的脆弱易碎實在相差甚遠,耳目一新。 


如果說1998年的《Moon Pix》是關於極限世界裡的生存困鬥,2006年的《The Greatest》是直視內心的孤絕獨白,2012年的《Sun》就是一本擁有迷人陽光的朝日詩集,三張橫跨十五年的專輯彷彿訴說著了月亮、星塵、太陽的輪替與永恆。聽著聽著,我不禁想起了六年前曾經對她喊著「我愛妳!」的自己。許多經歷戒酒之痛的人都說,對酒精中毒者而言,克制地享用美酒要比完全戒酒難上好幾百倍。人生豈不也如此?在陰晴圓缺中學習規律的奧義,在高潮與低盪中仍想盡辦法注入熱情,至今都還是自己難以透析的人生課題。如果她再次造訪台灣,我想我仍然會義無反顧對她吶喊心中的愛。Cat Power已從人生的低潮走出,笑說自己現在是「克制的飲酒者」,而《Sun》就是她帶給我們最好的印證:昨夜月色下的傷痕不復在,明日的朝陽才是未來。

最後來一張,2006年的Cat Power。



- 寫於2012.7 Hinote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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